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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感情」已ㄍㄧㄥ住,凍結太久,沒有流動了。不習慣笑,也笑不怎麼出來,雖然有人說我笑起來很迷人。

原來身體會承接到心的慾念,身和心是連結的。我暗自高興我的「感情」可以透過跳舞流洩一些出來。

我的跳舞剛開始只是動作的「動」,並沒有辦法和身體融合為一。身體在我身上,我卻忽略它的存在,它已形成ㄍㄧㄥ著硬梆梆的狀態。肩膀變得很硬,呼吸短促用以承接硬的壓力。我的臉部如同電腦顯示器般呈現出這股壓力的表情。距離遠一點的肚子也憋著氣一同協助撐出一股堅硬力道,不讓上半身垮掉。

老師把每首舞曲的含意告訴我們,好讓我們自己感受。她要求我們跳舞時要「笑」,快樂地笑著跳。我強迫自己笑,笑到很誇張,笑到嘴巴顫抖和僵硬,但就是笑不出真感情。直到「六月茉莉」的花香,流洩出感情的香味。

有一次在租來的舞蹈教室彩排一首「六月茉莉」的舞曲。老師說觀眾的眼睛是很敏銳的,任何心情的表達,包括舞者有沒有自信時他們都會知道。她要求我們發自內心去感受茉莉的香味,當真得感受到芬香的味道時,身體會如實地呈現出來,觀眾也會心領神會,進去同樣的狀態。印象很深刻的是,一旁協助的導演告訴我,她感受到我聞花香的心情和味道了。我非常的高興和受到鼓勵。能不能感動觀眾,原來在於有沒有讓自己全然融入舞蹈中。漸漸地,自己會去國家劇院或城市舞台觀賞別人的舞蹈表演,有些跳舞的人肢體很美,跳的很美,肢體的伸展也很到味,卻沒有令人感動的心情。於是,我在想是不是他們已經成為渾然天成的天人或者舞蹈的「機器人」了。

一、身心監錮的人ANNYDANCE2 copy.jpg

舞蹈的道路,是我無心插柳的彎道。練著、跳著,一場扶輪社的邀約,牽引著到監獄表演的入口。我的心裡想著:殘也不是一無是處,殘可以反其道而行,以殘制殘。雖然是殘,用「殘」的弱點,啟發別人體認自己擁有的幸福,也是公德一件。

台灣更生保護會[1]的長官提到為監獄受刑人服務:「救一人等於救一家人。」97「法鼓心、關懷情」五場監獄巡迴演出[2],我得以隨同一起出征。監獄是大家聞之色變的地方,犯人失去他們身體的自由被監禁在牢籠裡。我膽小的跟著一群「破銅爛鐵」、「老弱殘兵」,從小到大,各自憑本事翻滾到現在,用剩下的殘手斷肢弱眼拼湊出的「誰鳥你」舞團[3],跨進監禁犯人行動的禁區。監獄守備嚴謹,進出需經過電子偵測檢查。受刑人雖已整隊好在大禮堂等待著。大家移動卻很慢!我也無法走得很快,因為拖著裝滿準備表演的服裝的行李。截肢者穿著義肢或者撐著拐杖走也快不了。視障者透過肢障者的眼睛協助帶領。到達後台後,各自找一個行李可以放置的位置,將要表演的服裝、髮飾、道具攤開來。分秒不錯過地,換好表演服,化粧、補粧和拉筋熱身,便上場表演!

觀眾有年輕、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受刑犯。身上刺龍刺鳯的人,在舞台上看得特別明顯。在後台我們彼此興奮交換著觀眾的反應:「這些青少年的眼神變得柔和些了!」「好多人都流眼淚了!」「有的哭的好厲害!」

跳完舞之後,我們也與觀眾簡短分享自己的成長史。當我講出我之成為現在的我時,是因為「我只看到我擁有的,不看我失去的部分。」我的內心卻是百感交集的。跳舞是在離婚之後,才接觸的。如果,我真能早點看到自己擁有的部分,就不會總是那麼悶悶不快樂了。

團友們的「弱」和「缺」衍生出來的剰餘價值,是利用僅存的「殘肢弱眼」賣力在人生舞台上演出。在監獄卻成為可以憾動身繫囹之人心防,融解面具的強力武器。有位煙毒犯語重心長地說:「我們好手好腳,卻是用毒品來殘害自己的身體。」

 桃園少年輔育院02.JPG

二、和手做朋友

X週刊「坦白講」專欄著重在報導人生百態,尤偏重「角落」的人群,包含同志、性工作、藍領工作者等。有一天,一位X週刊的文字記者經同事介紹要對我做採訪報導。毫無遲疑應地答應了,我知道依自己身體上「缺」的角色,在社會上是歸類在「不一樣」的「角落」位置。與我在高科技公司上班,頂著「科技人」的白領階級光環是不一樣的。這是我與別人有著不一樣的生命落差,我常常在「角落」和「科技人」落差間走動,也常會搞混和錯亂了彼時彼刻是哪一個我在作用著。

留著一頭長髮,搭著一席長裙的她問著與大家想要一窺我究竟的問題大同小異:「為什麼你會想跳舞?跳舞帶給了你什麼影響?」我的回答是:「我已厭倦了逃避,我想要改變。」「跳舞讓我跳出自己的『框架』,跳舞讓我變得勇敢,跳舞讓我的生命多樣化,不再一成不變;跳舞讓我流很多汗,變得健康;跳舞也讓我很受苦,因為很累也很操。」

她說「露出自己的缺陷很不容易。你們雖然是一群由身體表面就可看到殘缺的人,但卻勇敢如一般人。平常人也有內在的缺陷,只是隱藏在裡面,所以不容易被看到。」接著坦露:「我腳上的疤痕,是車禍受傷留下的疤。因為覺得不好看而自卑,所以總是穿著長褲或長裙掩蓋起來。」

長裙之下原來有乾坤。若未經她坦露自己的事之前,我也無法知道她的內在情緒和感情。原本需要得到鼓勵的我,此時我們互換位置,我幫她加油打氣:「對自己有信心點!和我的『缺』,你疤痕的問題是微小的。」

經過她腳部疤痕的對照,我體諒「自卑」的情節是可以被接受的。她的隱性自卑和我因「缺」的沒自信,我們只不過是「半斤八兩」。

針對彼我間的對談,她(2005)用第三者的角度很貼切的描述著我:

小時候,我沒上過體育課,看同學在操場跑跑跳跳,心裡很羨慕。上大學時,我才打了羽毛球,只用右手打,到現在,以前同學都不知道,我跟她們有什麼不一樣。

我一出生就沒有左手掌,但我不願和別人不一樣,只要靠努力可達到的,我就苦練完成它;我可以單手綁頭髮、單手打出雙手打字的速度、單手拖拉重東西,這都不是最難的,難的是不讓人看到我的手。

我討厭我的手,從小只要有人講我的手,我就難過生氣,別人的手是朋友,我的手卻像敵人。爸媽怕我難過,幫我每件衣服都做了口袋,我把手用口袋蓋住,就不怕別人看到了。我怕人用異樣眼光看我,卻一直用異樣眼光看自己,直到六年前經朋友介紹參加了肢障舞團,開始學跳舞,才好不容易把手伸出來。

剛跳舞好辛苦,時常被老師糾正,我好強,在一旁一直練,那時我才發現,因為長期隱藏左手,它失去了應有的力量,我突然疼惜起這隻曾厭惡的手,覺得自己太虧待它。我終於承認我有一雙手,而不是一隻。

以前我沒有留很多汗的經驗,學舞後才知道汗這麼臭啊!但流汗跳舞好暢快,情緒也隨汗水蒸發了。雖然現在我還是不滿意我的左手,但等我把它練到完美,在舞台上跳隻獨舞。

和手做朋友.jpg

三、缺肢和殘肢的遇見

左手「缺」造成血液循環不良,因而「缺」的左手總是冰冷的。長久以來,我一直覺得我已夠可憐了,沒有人比我更悲慘了。直到遇見不一樣長度冰冷的殘肢。我開始看到自己的「缺」不那麼無辜和可憐了。

團員手部截肢者,各有不同的生命故事但不願去碰觸。直到多年後,我們才允許彼此可以觸摸彼此的「缺」。後天意外造成截肢後的殘肢,竟然也是冰冷的。他們被截掉肢體的部份仍會經大腦感受到手的存在,而有「幻肢」的痛感出現,很不舒服。

我的「缺」卻占了長度的地利之便,隨時可隱藏和變換成「假的正常身份」。表演時,我們需要把頭髮紮起來,戴頭套和髮飾。我會先用右手協助將頭髮抓起來,再用左手協助頂著頭髮,讓右手去拿橡皮把頭髮纏起來。雖然,沒辦法跟兩手健全者梳理出的頭髮一樣紮實美麗,但我一直都可以僅以一手處理妥當,無需太過依賴別人。

我偏頗的將自己「缺」碰到的問題和其它截肢者的「殘肢」畫上等號。「都快上舞台表演了,你的頭髮怎麼還沒有梳理?」我問其他手部截肢的團友。直到他們告訴我,無法單手處理,必須靠著別人的幫忙,才恍然大悟。「缺」並沒有全然的不可為和一無是處。我的「缺」也協助右手一起完成很多事,只是我忽略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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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對小手要說的話

小孩是否能正常地看到自己與別人不同的點(指身體),與父母的態度關係重大。如果父母認為沒什麼而採開放的接受態度,小孩會因而得到鼓勵,而長出面對和解決問題的力量。

小學同學鄰居生出的嬰兒手和我長得一模一樣。不知為何為生出這樣的小孩,夫妻兩前來了解我是如何經歷過來的,及該怎麼辦?

日本的乙武洋匡(1999)是位先天沒有四肢卻自信而樂觀的人。他母親看到他的第一眼竟然是:「好可愛啊!」。因此造就乙武洋匡[4]認為「既然有殘障者做不到的事,應該也有只有殘障者才做得到的事。上天是為了叫我達成這個使命,才賜給我這樣的身體。」

一路走來,「掩蓋」的黑暗力量,擋住了我的視線,令我跌跌撞撞。「掩蓋」「缺」的方式導致我變得懦弱、無力、覺得可恥。我已不想再在黑暗底下過日子了,我想當一個不一樣的正常人。我告訴他們誠實面對比躲躲藏藏來得好,優點是早死早超生,但是會碰到困難和挫折的力道比「掩蓋」強很多。「掩蓋」是繞道而行,事實還是存在不會變。如果,讓我重新來過一次,我要選擇早死早超生的誠實面對。

 

 

[1]台灣更生保護會致力於「更生人」的輔導安置、技能訓練、就業創業、就學、心理諮商等,並透過各種多元的關懷及
輔導活動,引領更生人找回生命的光彩。

[2]台北看守所、女子監獄、台北監獄、少年輔育院、土城看守所

[3]「誰鳥你」舞團是一群有著殘與缺身體的人組成。

 

[4]乙武洋匡喜歡打籃球、棒球、桌球、游泳及爬山。求學期間,體育課則是他的最愛。在從事這些運動的過程中,他從未受到排斥,同學甚至於為他設定他專用的「乙武規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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