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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已看見自己的改變,大部分的恐懼來自我自己的想像。

「缺」最後終得成為協助我成為舞團舞者的重要因子。

一路倒退追溯回想過去種種與「缺」相處的經驗,尤其每每睡覺往左側躺時,與右手比較相對萎縮的異形手掌總是揮之不掉的出現在我的視線範圍內。以前的我,總是讓枕頭沾濕了委曲的眼淚。凡事自己來,不願意主動開口求助,除了對「缺」感到厭惡外,還隱含無法坦誠面對的自卑感。近幾十年來,「缺」開始「蠢蠢欲動」,也不想閒著沒有貢獻。

第一節進棺材前,放下吧!

小學鑑定「沙利竇邁」意外成為教育部特教小組追踪的對象。曾先生頭微秃光滑發亮的頭,笑容的後面總感覺藏了好多秘密,曾專程南下到我家來關懷我。我卻不喜歡他,因為他的出現,讓我的「缺」確定與「特殊」「不一樣的孩子做連結。

直到大學,參加由學校推薦的殘障聯誼,再度遇到曾先生,也碰到一位「沙利竇邁」受害者,她的腳如海豹肢。我很好奇想知道她是如何活下來的,但,一直沒有膽量問,因為我載沉載浮的人生態度,讓我悲觀的認為她會不堪我一問。她也懷有結婚的徸景,但她期望在同樣障別的異性朋友中找到她的真命天子。「人的情感是自然流露,騙不了人的。喔!原來她也希望交男朋友。」「我也希望有男朋友。但,我希望是四肢健全,這個夢想卻不敢讓別人知道。因為我連有沒有機會交到男朋友都是一個大問號了?」一直以來我都是想從別人的反應中,探照自己的需求對不對,好不好,以免讓自己落入「奇怪」的那一國。

一、單腳?舞者!

夠了!躲躲藏藏、遮遮掩掩、彆彆扭扭、悶悶不樂。

1998年,在報紙上看到一則不可思議的新聞劇照-四個只有一隻腳的腳部截肢舞者穿著原住民服裝表演的劇照。「怎麼可能跳舞?怎樣能做到的?」我起了個好大的疑問。

「玩」是對以前苦讀的一種「發洩」出口。我參加了曾先生帶領的海峽兩岸殘障人士交流之旅。發現好多手腳不方便的截肢青少年輔健聯合會會員和A舞集的團員,他們似乎都像是對自家人般地輕鬆自在,話家常。「悲情」和「悲苦」是我預設他們該有的表情。對照他們無話不談的開放,我卻相當封閉不多話與孤僻。

骨癌截肢的,腳部穿著義肢,還帶著一枝輕巧拐杖協助走路,但她健步如飛。也調皮搗蛋,總是喜歡搞笑和做鬼臉,露出一排整齊的牙齒開心笑著。非常吸引我,想親近她。「開玩笑的吧!她的『殘』難道是假的?」我也懷疑著。旅遊的遇見,鼓勵著改變視框:「我可以不選擇自卑而擁有快樂的權利!」

在旅程中,曾先生中問我:「難道你要一輩子把手插在口袋裡,直到進棺材都不願放下嗎?」他的眼睛一直注視著我的左手,試著說服我不要「軟禁」左手。第一次有人這麼直接對我做這「冒犯」的舉動。我瞪大眼緊閉雙唇不說話,心想:「不關你的事,別想管到我身上。」接著,又說服我參與舞蹈表演。「我的手都殘成這樣了,還有什麼資格跳舞,真丟人現眼!」「要跳早就跳了!」「小學的土風舞、大學的啦啦隊,我都不敢跳!」

但,最後我還是回家跟爸媽說我要跳舞的件事的重大決定。爸媽說:「自己想好,決定就好。跳舞不簡單,不要喊苦。」在進棺材前,我想要把「缺」的手拿到口袋外。

二、入列殘障國度

我不想當弱者,我想當一個強者。

在我出生時已存在,二十多歳時我為找了一隻義肢補空缺。我的團友告訴我申請殘障手冊,坐車半價優惠。但我很掙扎,只為了「半價」的社會資源,有必要申辦一個證明自己是社會上的弱勢者的文件嗎?長久以來,掩蓋著的表相事實,不也就是想希望是跟大家一樣沒有差異的外相嗎?申請動作的拿捏令我陷入自我交戰中,因為我不想當弱者,雖然我確實是零件的弱勢者。但我可以工作,我有工作,我有清楚的腦袋。工作中,我能力表現跟一般人一樣,甚至在創意、彈性、學習動力部分還更優。我想當一個強者!

有了殘障手冊,就表示長期以來我ㄍㄧㄥ著堅強活著,ㄍㄧㄥ著自立自強,ㄍㄧㄥ著不求人幫想助,ㄍㄧㄥ著不被看扁,ㄍㄧㄥ著殘而不廢的形象,ㄍㄧㄥ著不被社會的殘障者無用論的社會歧視的所擊破。

最後,我與自己妥協,申請一張殘障手冊,依情況使用的彈性,讓我ㄍㄧㄥ的想法有了退路。醫院的醫生為我這隻「缺」的「殘」手做「鑑定」,並將我正式入列成為台灣「中度肢體障礙者」的「身心障礙者[1]」。

我已是有固定收入的上班族,有能力負擔全額票價的,讓殘障手冊放著不用,反而讓我舒服些。偶而,也會有偷偷想承認自己的時,準備享有弱勢者的福利時,卻被司機的眼神或存疑的口氣流彈掃射到。即使已出示殘障手冊」示弱符,卻被懷疑是假的,而需讓現身驗明正身做證明。

有時這張示弱的殘障手冊」讓我反而有二度傷害的痛。殘障手冊不是我的錯,如果可以,誰願意用健康的身體跟我的交換呢?

政府政策上美意設計,身心障礙者的一位陪伴者可以比照同等優惠,以便隨身照顧身心障礙者。有些人會自動靠攏當陪伴者享有優惠,但不提供協助。我的朋友曾經搭這樣的順風車,並沒有協助我因需要的協助,還是靠著堅定的右手一手扛著行李箱。這讓我感覺自己一輩子因「缺」造成終身不便,換來的殘障手冊」,卻成為別人省荷包的工具,令我非常的不舒服。

因此,我小心翼翼地使用它,甚至不願開放這樣的便利管道給別人。

三、舞台現「手」記

仍舊有著掙扎和矛盾的情緒來回擺盪翻絞著,「從小到大已經很習慣了舊有模式,也沒有什麼不好。算了不要拍了,也不要跳了。」「為什麼要自找麻煩?」「跳舞又沒什麼好處。」「跳舞能證明什麼嗎?」「給自己機會試試看吧!他們(指肢障舞者)不也願意帶著『不一樣』的手和腳走出來了。」

加入A舞集第一步,是拍定粧照,為隱藏數十年的左手做一個「重見光明」的見證。它將「公諸於世」表示存在,而不是被「蒸發」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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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相時,老毛病復發,故技重施。雖然「缺」已伸出口袋,卻又躲藏在衣服後面,不願見光。在攝影棚內親自坐鎮的曾先生強勢要求將左手依拍攝姿勢,搭配右手自然擺放。有時「缺」往頭上舉,右手往下;有時身體微斜,腳微彎,「缺」往前。節目表上有置放我相片「參一ㄎㄚ」[2]的地方,上面標著「肢殘 施郁麗」的話「認真的女人最美麗,雖然我的外在是殘缺的,但是我對自己的生命是認真的」。對觀眾,我只是其中一位缺左手掌的演出者,「歷經『三十七年』漫長的黑暗路程,才跨越到這一步的」。節目單上,也有不同程度缺手臂的表演者,有的整個手臂沒有了,有的剩半個上手臂、關節以下沒有了、剩一半下手臂,或者手掌畸形,缺掌等,我有了另一種截肢者的新名稱,入列到他們的行列,進行我「重生」的旅程。簡單紅運動衫配著短褲,擺出各種「笑看人生」的身體姿態。卻有著想逃跑的「心虛」心情。

這是一場名為「殘障人士才藝大展」的台灣及大陸聯合表演。地點在國父紀念館大會堂,可容納觀眾數千多人。穿上韓國「大紅色」古代結婚禮服,與另一手短到肘關節以上卻能彈得一手好鋼琴的女孩一起走秀。已經不記得當時的心情和表情。慢慢地依著音樂的節奏出來,定點站幾秒鐘對觀眾靦腆的「笑」,我用著「視若無睹」的呆滞眼神掩飾恐慌,面向著觀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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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搭配著弦律優美的音樂,準備啟航跳生平第一支舞碼。詞曲內容為:

沒有手腳,一樣可以跳舞;肢體雖有殘缺,生命依舊圓滿;弦月、滿月都是月,滿月、弦月一樣美。

對啊!我的肢體雖有殘缺,但我的生命仍舊可以是圓滿的。我可以看到我擁有一隻完整的右手,而不須看到缺少的部分!

正式表演前的彩排,身體扭傷無法彎曲,全部三段的舞碼,只能跳一段,回到後台我哭的很傷心,「我在舞台僅1/3,就被『OUT』出局了。」很不能服輸。卻沒有看到可以休息的另外2/3,以及小姑媽到後台帶來鼓勵的美麗花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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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已站上舞台,向觀眾和自己展現「真實」的我。「這一小步,是生命中的一大步。但它只是開始,往後的路還長得很。

、「地才的汗水

跳舞是我最不在行的,雖然我在跳舞,我的角色是舞者。我要證明我可以。

我有困難跟上音樂節拍,整場的練習,老師都在喊叫我的名字,郁麗你又在SOLO」(獨舞,跟別人的拍子不一樣)了。但我心裡有著自己的畫面,我成為舞台主角,我一人獨自在跳舞。優美的旋律流與我的身體不來電,動作和音樂呈現分離狀態。記得現在的動作,卻有點吃力去想下個一動作。跳舞對我而言變成是動作的連結,呈現一種斷續不流暢樣貌。

老師的嗓門很大,一點錯的機會都不讓我躲過。我很害怕被點到名,心裡很想跳對,身體偏偏就是跟不上。手耳雖然連在一起,卻有四分五裂狀的斷裂狀。斷太久遠了,有困難在短時間,將他們找回來。你們跑到哪裏去了?!回來吧!我的手頭!」心中吶喊著。

跳舞前的暖身動作,是為了預防受傷和鬆軟筋骨,可以協助舞蹈動作變得輕鬆和到位。我的全身卻硬梆梆的,每次的暖身已耗掉一半以上的能量。每一個動作,都要忍痛吞聲。有些時候,真的也會一邊做一邊「哎喲!哎喲!」地哎哎叫。偶而,聽到其他團友,也發出哎哎叫的慘痛聲音,心中會暗爽,「哈哈!你們也跟我半斤八兩。」「所以我『哎叫』也是正常的,不奇怪。」別人的哎叫,竟也給了我一點點信心。有時,老師也會偶而額外加重關懷,當拉筋拉的不夠直,或身體不夠彎曲時,她一出手是不太留情的,如同秤錘重量的力道往身體任一部位壓下去,都會令我「啊、啊、啊、啊…!」像要窒息地連話都講不出來,快要死掉地哀求老師,手下留情。

老師設計的舞步,有些團友學的很快,一下就會。甚至視障的團友,摸著老師的身體,感覺出舞蹈動作了。我總是落後著,看了老半天,做出來的動作仍舊不一樣。「X、X、X地」好恨自己,怎麼那麼笨?到底怎麼了,我是不是智障加笨蛋?!

其它跟我同類別[3]的團友,也會跟老師「告狀」說郁麗跳的不對,大聲到我都聽得到。我生氣他們不把自己跳好,只會看別人的錯。我又不是故意的,我也是看著學著做!

我會很多很多,我會電腦,我會插花,只要我願意學就會。但,我覺得我並不會跳舞,因為,我總是跳不好。我知道我是地才,沒有先天的天賦,需靠後天努力。我難過的想要放棄。內在又有一種聲音反問我,「確定要回到未跳舞前的封閉狀態嗎?那是很悶的,你就是受不了那種悶,才跨越到舞蹈的舞台的,不是嗎?」

繼續吧!翻滾舞蹈吧!當它是一種健身吧!汗水淋漓的臭味可以讓我感知自己的存在。

 

[1] 簡析98年底身心障礙人數以障礙類別為主分類  按障礙等級分:極重度障礙者以重要器官失去功能者占47.90%最多、多重障礙者占32.84%次之;重度障礙者以肢體障礙者占26.78%最多、多重障礙者占20.79%次之;中度障礙者則以肢體障礙者占41.79%最多、慢性精神病患者占17.05%次之;輕度障礙者以肢體障礙者占47.80%最多、聽覺機能障礙者占16.06%次之。

[2] 腳的台語發音,意思是參與之意。

[3] 指同是手部殘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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